梵文佛典取經記

文/釋法行2019.11.30

目錄

前言1

1014 重逢1

梵文寫本與米蘭3

龍樹學院6

1015 朝禮金廟7

米蘭工作室9

1016 持世菩薩修供儀軌10

1017 寫本照片11

亞撒檔案館及藏文書店13

1018 國家檔案館15

百本梵典17

1019 受贈儀式18

米蘭父親20

1020 金剛師21

祈願22

 

前言

佛陀一音,隨類各解,雙林示寂,永成絕響。

文殊迦葉,分攜慶喜,別集大小,各成三藏。

初多語傳,漸依貝葉,摩訶衍文,梵語書焉。

二聖六嚴,五天德眾,著論製疏,亦唯天語。

漢藏傳流,不無互譯,窮源彌異,唯梵本也。

 

本寺仰效先賢,建譯場,事聖教,始於譯藏為漢,志存多語互傳。譯文力求信達雅正,據典不敢以少為足。去歲幸識尼瓦佛教之釋迦族人米蘭譯師,今復拜訪,視為同道,蒙彼慈悲,惠賜梵典四十六部,協獲六十四部,合共一百一十部絕版佛典;復得寫本及貝葉電子照片八千餘份,其中佛典三千有餘。念我同道,盛德濟助之恩,故以繁文,紀此感念!

1014 重逢

中午,加德滿都(Katmandu)機場,釋迦族的大學者——釋迦米蘭譯師(Milan Shakya),在馬路對面看到我們一行三人走出安檢口的時候,深邃的面孔透出歡喜的光澤。與故友相見,長途旅程的疲勞頓消一半,我們將住在他的家裡,開展為期七天的未定行程。

圖: 加德滿都國際機場:米蘭的姐姐、米蘭譯師、法行法師、清修法師

 

與米蘭媽媽甫一見面,我們的鐵桿翻譯——54歲的祁建新居士,立刻像興奮的小孩子一樣:「啊巴拉拉、啊巴拉拉……」伴隨著手語唱起印度語「流浪者之歌」,一首還未唱完,又以美聲唱法唱中文歌,轉而再唱真如老師的道歌讚頌「小魚兒」……。這是他和樂觀開朗的米蘭媽媽特有的問候方式,總讓米蘭媽媽開懷大笑不已,滿屋子的人也都忍儁不禁。

這趟十五小時的航程沒有訂到素餐,一路甚感飢餓。很快,米蘭媽媽和夫人送上了尼泊爾午餐,還備了中國筷子,讓我們就像回到家裡一樣。他家的豆蔻香奶茶,是我最愛喝的,也早已備好了一大壺,不僅悅舌,還接續起我們上一次相見的感覺,真是太感謝他們一家了!

我們三人此行的主要目的並不是朝聖,而是希望請到較多的梵文經典,並深入了解尼瓦佛教(Newar Buddhism)。

2018年,作為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外國人,僅依著網路上對釋迦族的介紹及引薦人與米蘭譯師的一面之緣,我們貿然地走到米蘭譯師的家門口,希望向他請問梵文寫本的情況。也許因為我們是僧人,米蘭沒有計較我們的冒失,親切地接待了我們。祁居士和我第一次見到釋迦族人,非常激動,那時米蘭生病較重,但我們並不知道。米蘭強忍病痛,儘量綻放他的歡喜,簡單地跟我們介紹了他父親及尼瓦佛教。看到夫人拿著車鑰匙來叫他去打針的時候,才知道他生病了。我們倍感愧疚,未及詢問問題,匆忙告辭。

沒有社會交往經驗,而且對梵文世界一無所知的我,那時只能在每天朝禮聖蹟時跪在佛菩薩面前默默啓白:願佛陀正法興盛廣弘,願老師保留一切佛典,尤其是保留梵文佛典的心願早日成辦。

就這樣如同身處荒漠一樣過了半年,忽然有一天,祁居士接到了米蘭的回覆,他身體恢復健康了,請祁居士問候我這個冒冒失失跑到他家裡的僧人。

聽到他的消息,心裡很激動。那時我們已經接觸了更多的梵文圈人士,雖然接觸任何跟梵文及梵文佛典有關的人,都希望他能幫助我們,而且那時似乎其他人比米蘭更能給我們提供幫助,但對於米蘭,不管他能不能在這件事情上提供幫助,都希望與他成為好朋友。佛陀,與我們這些僧人雖然已經相隔2500多年,但仍然血脈相連。原以為已經全部消失了的釋迦族人,如今卻還有三十萬人鮮活在世,而尼泊爾的這一支,更始終傳持著佛法,怎能不激動呢?於是,我們有了第二次見面。

梵文寫本與米蘭

印度大乘佛教的經典以及祖師論著,大都以梵文寫成,流傳過程中,並不像漢藏兩地大量使用刻版印刷技術,而始終是以手工書寫在貝葉或紙張上,寫在紙上的書籍稱為「梵文寫本」,寫在貝葉上的稱作「貝葉經」。當佛教在印度消亡的時候,梵文佛典也在印度滅跡,延續大乘命脈的漢藏兩地,把梵文三藏翻譯成漢文和藏文後,大部分人已不再使用梵本,梵文佛典也很少再得見聞。

圖:梵文寫本頁面

1824年,英國外交官何德遜(Brian Houghton Hodgson)在尼泊爾發現並攜走了三百八十一捆尼瓦人保留下來的梵文寫本後,世人漸漸了解: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喜馬拉雅山谷中,存有數十萬份梵文寫本!1970年,德國東方學會與尼泊爾國王政府簽署了合作協議,耗時三十一年,蒐集了十八萬份寫本及貝葉文獻,利用膠卷縮微技術作再保留,並在德國外交部的資助下,尼泊爾建立了國家檔案館膠片大樓。這其中,有114,500多份梵文等古印度語言文本,此中又有9,700多份是佛教典籍。

對於不了解印度語言文字的種類及流變關係的我們來說,僅以現代生活英語來結合Sanskrit(梵文)這個單詞,希望確認一本現代排版印刷書是不是我們希望求取的佛典,困難比想像的要大很多。20184月第一次到尼泊爾的時候,我們已經嚐夠了不知所云的苦頭。

用過午餐,米蘭請我們到書房說話,隨即取出兩本90年代出版的經典贈送給我們,他介紹說:一本是《文殊根本續》,另一本是關於觀世音菩薩修法的密續。這次有熟練英文佛法名相字彙的清修法師加入翻譯,專業問題的溝通不再有阻隔,但我還是不禁詢問:「這是梵文經典嗎?」

天語(梵語)、土語(巴利語)、鬼語(毗舍遮語)、訛誤語(阿婆商夏語)、吠陀梵語、史詩梵語、古典梵語、桑枳達梵語、紐那語、奥里亞語、尼泊爾語、尼瓦語、印度語、旁遮普語;梵文、巴利文、笈多文、婆羅米文、佉盧文、紐那文、紐瓦文、于闐文、龜茲文、尼泊爾文、尼瓦文,悉檀體、城體、天城體、蘭札體、通用體、婆羅米字體、歌羅尼字體⋯⋯

看到這麼多涉及古代佛典的語文名稱,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樣,已經眼花繚亂,身在異國不知該怎麼去溝通互動、判斷認識。僅因為對方說:「This is Sanskrit Buddhist books.(這是梵文佛書)」,怎敢輕易掏出居士們用血汗換來的金錢購買?

這次,一年多的沉澱,心靈的共鳴穿越了許多語言的局限,很快我們就明白米蘭回答「Yes!」意味著什麼。這兩本可能已經絕版的通用體梵語文經典,內涵價值與古寫本無異。雙手接過時,穿越了太多的迷茫!這豈只是一份饋贈?也是一粒安心丸。

米蘭幾乎沒有漢文佛典,因此我們也帶來了大字精裝本的《八十華嚴》、《法華經》、《大般若經第二會》以及南京金陵刻經處木雕版的各宗派代表經論一百八十種,還有我們月光國際譯經院收集整理的1,800種梵文佛典、九種版本的藏文《宗喀巴大師全集》、五種版本的藏文《賈曹傑大師全集》及《克主傑大師全集》掃描電子件。14日當天下午參訪龍樹學院的時候,獻給米蘭及龍樹學院,算是同道對他譯經事業共鳴的一份表達。

就像日常老和尚和真如老師帶領我們這些弟子,以振興漢傳佛教為己志,以翻譯藏文經典為近期要務,但仍然需要梵文、蒙古文乃至英文、德文的佛典佐助一樣。以此心比他心,米蘭父子志興尼瓦佛教,在這個征途上,肯定也需要漢文佛典作補益。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人,只要真誠地在為聖教努力,作為佛弟子的我們,無論相識與否,都應該竭盡所能地給予幫助,哪怕是微薄的、甚至是重複的。米蘭了解我們贈送的內容後,深表感謝,因為即使是這1,800份梵文佛典,也是龍樹學院所沒有的典籍。

圖:米蘭夫婦受贈《八十華嚴》、《菩提道次第廣論四家合註白話校註集》、《希望新生》、《心之勇士》等

龍樹學院

一棟細高的四層樓建築,米蘭的父親——巴哈杜如釋迦教授(Late Mr. Min Bahadur Shakya),以一己之力建立的尼瓦佛教復興基地。久慕釋迦族的十六位朝聖居士也懷著虔敬之情來到龍樹學院(Nagarjuna Institute of Buddhist Studies,簡稱NIBS),米蘭譯師用九十分鐘為我們簡介尼瓦佛教,解釋尼瓦寺塔圖案所表徵的義理,以及他父親為復興尼瓦佛教所作的奠基工作。

我們並沒有約好怎樣跟米蘭一家互動,居士們甚至迄今為止還沒機會跟我們兩位法師說上話。但師長早已喚醒我們的善根,讓我們懂得在森然萬境中增長善業。此時對三寶的虔誠、新認識米蘭的喜悅及心靈的共鳴,自然萌芽、流露無遺。米蘭譯師很沉穩,但內心的感動也流露在眼裡,聽完大家的回饋後他說:「我有很多朋友,有尼泊爾人、西方人,也有華人,但大部分只是朋友,而你們是我的道友,相見恨晚。」

圖:龍樹學院外觀


圖:米蘭繼續使用父親生前的工作室

1015 朝禮金廟

14日晚上回到家裡已經八點多,我們取消了15日到釋迦族根本道場——金廟(Golden Temple)朝聖的計劃,準備待在家裡互動,居士們自行跟隨導遊去朝聖。但15日一早,米蘭媽媽堅持要我們去朝禮金廟。她的堅持,瞬間喚起真如老師的教誨:「你一直都在想怎樣把事情做好,但專心祈求上師三寶,才會真正順緣具足、違緣消除。」於是我們歡喜地再度改變了計劃。

進入小小的中庭,繞過佛舍利塔即是釋迦佛殿,所有的遊人只能在柵欄門口頂禮、獻供,我們也一樣。一長一少兩位釋迦族輪值僧人在佛殿裡負責承事,我們走到大殿門口的時候,適值集僧時刻,兩位釋迦族僧人擡著木質鍵槌,走出佛殿,站在走廊上擊打。

有節奏的聲響,是如此地熟悉,宛如又置身在漢地古老的叢林中,但此刻更深刻感受到:佛陀為僧團制定的集僧鍵槌,絕不能簡單地理解成報時器,現代的電鈴、公共掛鐘、鬧鐘,無法取代佛制鍵槌的深遠功能。

圖:輪值僧人擊打鍵槌集僧

兩位釋迦族僧人擊完鍵槌進入殿裡鳴鍾的時候,十六位居士也隨著導遊來到中庭,意外相見,盡覺驚喜。在大殿門口獻燈誦經發願後,米蘭譯師帶我們依次頂禮了《般若八千頌》、持世菩薩、極樂世界主從諸尊、舍利弗舍利、燃燈佛等。最後來到度母殿的時候,我們臨時組織起來,一起供燈發願、唸誦度母心咒及釋迦心咒,同心祈願正法昌明、久住世間,特別祈願尼瓦佛教早日重輝,尼瓦僧團得以圓滿建立。

十六位居士,此刻並沒有在意自己個人的願望是否有作表達,聽到為正法而祈禱,無不虔誠專注,一心祈願。耳聞目睹尼瓦佛教的現況及米蘭父子等人的努力,為之祈禱及獻燈的時候,有人流下真誠的淚水,一心祈願復興教法的事業能夠順利。米蘭媽媽的建議,讓我們得以一起祈禱,獲得佛菩薩很大的加持、走近了對方,先前的客氣開始退到角落。

米蘭工作室

下午回到家裡,米蘭介紹說:加德滿都有四個檔案館擁有梵文典籍。還告知說:加德滿都唯一的那個藏文書店裡的梵文佛典,大部分是根據檔案館的寫本整理出版的書,只有少部分是現代人根據藏文等其他文字翻譯成梵文。米蘭和父親是這個書店的常客,只要這個書店出現梵文佛書,他們就會即刻請購。有了米蘭如此清晰的認證,我們倍感驚喜,心也安定了很多。

說著說著,米蘭起身到木櫃裡一陣翻騰,找出幾本書遞給我:「這個也送給你們譯經院,這在藏文書店裡買不到。」看著這些舊舊的書,你叫我如何是好?藏文書店買不到,意味著在尼泊爾也買不到!請問還可以去哪裡買得到?

圖:米蘭贈送梵文佛典

「你呢?」

「沒關係,我還有一份。」轉身又去翻。

「只要我有兩套的書,都送一套給你們。」他每說完一段話,嘴角就敦厚地「嘿嘿」笑一下,臉上綻放著光彩,比獲得至寶的我還要高興。總共找到了六本,有《文殊菩薩壇城》、《普賢菩薩壇城》等。

隨後米蘭帶我們進入他的工作密室,參觀他收藏或借來的梵文寫本原件,並演示單反相機保存寫本的技術流程。龍樹學院已經對四百份梵文寫本進行了電子化,近年將再度完成二百份。之前只聽他說過,今天終於得見,真是大開眼界、倍感激動!

除了這四百份寫本照片之外,米蘭自己還擁有一些曾經出版或發表過的梵文佛典,當即就將這些已出版發表的電子件拷貝給我們,並向我們推薦了一些與梵文相關的軟件、網站。我在梵文圈裡轉了兩年,許多都沒見聞過,這對我們來說,實在是太珍貴了。

1016 持世菩薩修供儀軌

米蘭每個月都會請金剛師到家裡修供持世菩薩(Vasudhara devi,又稱雨寶菩薩),這天我們有幸整天參與,因此沒有再做別的事情。

晚上我們帶居士結行的時候,米蘭把疲累放在一邊,主動過來一起參加,並依唯識派的見解向大家介紹儀軌內涵,分享他對岀離心、菩提心、空正見三者的認識體會。居士們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清修法師精準即時的同聲翻譯,讓所有人都忘記了我們還有語言隔閡。面對這群專心聽法的朝聖者,米蘭再一次感動地說:「我有很多朋友,在加德滿都也有一些華人朋友,但你們和我不只是朋友,我們是道友。」

圖:兩位金剛師繪製壇城,壇城中央為持世菩薩


圖:持世菩薩修供儀軌

1017 寫本照片

三天來只要一得空,我們就廢寢忘食地互動,加上昨天一日的法會,全家人都忙得團團轉,祁居士強烈建議我們休息一下腦子。米蘭說:「我的腦袋不會休息,從早到晚都在想東西。」

祁居士皺著眉頭說:「所以你看你才45歲就顯得這麼老,我54歲看上去都比你年輕。」

米蘭說:「我想的東西都是有意義的,所以老了也沒關係。得到人身,讓腦筋總去想吃喝玩樂,那就太可憐了。」

圖:祁建新居士與米蘭譯師

祁居士以前總會勸法師們說:「法師,你們也不要一天到晚就只是想那些深奧得不得了的問題,那樣子腦子會受不了的。有時候也要享受一下生活。」弄得法師們啼笑皆非,幾次之後,他知道他說的這些對法師們起不了太大作用,但還是堅持觀點,現在又去勸米蘭了。

米蘭比我有智慧:「很多尼泊爾人不了解佛法內涵,所以我總想怎麼可以讓他們獲益。」

這當然不足以說服祁居士,米蘭也看出來了,不待祁居士反駁完,米蘭就按住他的手笑說:「在學校裡,像我這樣的年輕教授都不受尊敬,但我看上去很老,別人就比較尊敬我,所以我變成這樣也有好處。」

祁居士不禁伸出大拇指說:「他太正能量了,他這就是老師說的正面作意。」

最終我們接受了祁居士的建議,上午沒再外出。如果沒有祁居士時時提醒照顧我們,我和米蘭肯定在行程沒結束之前就早早累倒了。

許多密續的梵文寫本,只有金剛師手裡有,但金剛師們對於法本外流非常謹慎,輕易不示與人,米蘭勸了他們好幾年,先後借到了《密集根本續》等九部珍貴的密續梵文寫本。米蘭認為這對我們很重要,上午再度帶我們進入他的密室,坐到電腦前準備拷貝給我們,同時還挑選一些可以公開發佈的寫本一併贈送給我們。

此前千番守祕寶,今日快意獻珍藏。

記得去年向他問及梵文寫本的時候,生怕被外國人弄走國寶的米蘭,對我們謹慎得像對待賊一樣。現在他不需要一分錢就給我們這麼多,只因為我們已經認識彼此:我們真的是道友,不會胡來。

站在米蘭身後,我再度打量這棟已經老舊的房子、各種老舊的家什,心裡很感動:如果換個人,或許會利用這些寫本換錢改變一下家居。去年我們在加德滿都一個商店裡,見到大約三十頁的一函殘破寫本,要價約等五千美元,少一分不賣,店主一點都不擔心沒人願意出這個錢。可是米蘭沒有這樣子做,哪怕生活拮据。

亞撒檔案館及藏文書店

午休之後,我們前往亞撒檔案館(The Asa Archives)請購館藏寫本照片,這裡有8,198份寫本及貝葉,其中3,000多份是佛典。米蘭的朋友是首席圖書館員,對我們非常熱情,讓工作人員展示了所有的工作流程,親自帶我們到藏書樓一一介紹,還展示了珍貴的貝葉文獻。

圖:亞撒檔案館貝葉殘片。右二為亞撒首席圖書館員Sarad Kasa先生

後來我感謝米蘭說:「他們明明知道我是外國人,價格應該會更高,因為你的關係,他們按尼泊爾人價格賣給我們。」米蘭動情地說:「他跟我是朋友,但主要是我父親的關係,我父親以前幫過這個檔案館一些忙。」原來,覆蔭我們的是前人畢生的善行,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剛到達的時候,我以為只要付錢就可以拿到檔案,因此只顧著互動、參觀、拍照,但掏錢付款時,負責人告知:只收尼泊爾盧比,並請提供硬碟,兩天後拷貝好。說得我手心冒汗,掐指一算:「現在提供硬碟,登機前還來得及取。」先前的從容不迫,一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禁「嗖」地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想要趕緊去買。可是賣硬碟的地方來回需要四十分鐘車程,而門口的老舊掛鐘卻告訴我:檔案館下班時間只有幾分鐘了。

就在我腦袋嗡嗡作響、米蘭站在那裡琢磨的時候,祁居士衝出來救駕了,看得出他的心臟也在咚咚跳:「你們總會有多的吧?你給我們一個,之後你們再去買一個硬碟不就好了嗎?」這種主意只有他想得出來而且好意思開口。

米蘭朋友瞪瞪眼噘噘嘴:「沒有多的。週六放假,你們明天買好再送過來吧。」他說得可真是輕鬆極了。18日送來,21日才能拿到,難道20日的回程票真的要改嗎?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祁居士依然不放棄,幾乎是在哀求:「那就請你幫我們買硬碟,可以嗎?買好了之後就儘快拷貝。」誰買不都一樣要時間嗎?我覺得這簡直是垂死掙扎。

祁居士的數學常常跟我不一樣,我參加的數學競賽是市級,但他是省級。所以,我們在場的人都輸給他了。米蘭的朋友感到很意外,搖晃了一下頭:「哦,可以的!」阿彌陀佛!看到尼泊爾人這樣子搖頭,不用翻譯也能知道意思。

喜馬拉雅山區的冬天,傍晚六點就天黑了。離開亞撒,我們去藏文書店預訂店裡所有的梵文佛典,約好明天下午付款取書。短短的預約,寄存著我們深深的期待。

圖:加德滿都唯一售賣梵文彿典的書店

1018 國家檔案館

米蘭聯繫了一位熟悉檔案館情況的金剛師——普什帕拉吉巴傑拉查里亞先生(Pushpa Raj Bajracharya),我們在路上接到他之後,準備先去參觀德國的那個機構,但去到舊址時,鄰居說已經搬走了,繞到新址時,才知道這個機構已不存在。據說還有一個日本機構,卻不知道在哪裡,只能直奔國家檔案館(National Archive)。

老舊的歐式建築,到處都掛滿了塵土,水泥地面的走廊稍稍乾淨一些,我們又回到了8090年代的記憶。負責人是一位釋迦族女士,官氣十足,親自帶我們到寫本大樓,介紹了一個藏書區之後,交代米蘭的朋友帶我們參觀我們想看的一切。

圖:國家檔案館膠片大樓紀念碑文

國家檔案館,德國東方理事會與尼泊爾政府合作三十一年蒐集、縮微保存梵文寫本的結果都在這裡。

據說這是尼泊爾擁有梵文寫本最多的地方,但保存狀況並不樂觀,十八萬份黑白縮微膠卷僅有一兩千份轉換成電子照片。開放學者或僧人來購買,但每次只能買六份紙本副本,一份兩百頁的寫本,約合六十多美元,如果要購買電子照片,則是兩倍,外國人的購買價格當然會更加昂貴。

米蘭的朋友建議我們購買目錄,可是目錄在漢堡大學的網站上就可以下載得到,還有必要買嗎?她對我們很好,解釋說:「這不一樣,漢堡大學的那個目錄沒有這個詳細。」她沒有推銷的意思,只因為我們是米蘭的朋友。

我暗叫「好險!」差點當面錯過,但到辦公室去購買的時候發現:梵文寫本的目錄早已沒有了,將來也不知什麼時候會再印,只有八本藏文寫本的目錄,而且不完整。我暗暗叫苦,不料米蘭不緊不慢地說:「我有一份梵文寫本目錄,回去送給你們。」

「那你呢?你有幾份?」

「我只有一份,但沒關係,你們拿回去,給我掃描電子檔即可。」我真想給他磕個大禮拜!但最終因為實在太疲累,臨行前忘了這套目錄的事。

圖:國家檔案館前合影

百本梵典

金剛師下午有事,參觀完國家檔案館就直接告別了。我們找了個飯店午餐,祁居士強烈建議米蘭先回家休息,傍晚去藏文書店取書的行程,另找一位釋迦族朋友載送。米蘭也不客氣,把我們送到釋迦尼惹吉的家後,就先回去休整,他確實已經精神倦怠,全身肌肉都痛了。

放在最角落的絕版舊書,這兩年似乎沒有人來問津過。我們預約今天直接付錢取書,但老闆並沒有我想像的那樣辦事利索,只能跟隨著走路去另一條街的書庫一本本地翻,耗了足足二小時以上,所幸除了去年請購過的十二本之外,這次又新得六十四本,歡喜的心情映蔽了一切。

回到家裡,米蘭已經恢復精神煥發的樣子,說話的時候他又找出一套19841992年間出版的系列梵文佛典來,有幾十本之多,白色紙張已經全部泛黃,雖然遺失了幾本,卻是我們無法再從第二個地方求獲到的梵文佛典。

圖:1984-1992年間出版的系列梵文佛典

1019 受贈儀式

明天我們即將離開尼泊爾,而想要溝通交流的話題還需要不少時間。下午的時候,米蘭讓我們觀看了兩段觀音菩薩法會及燃燈佛法會的錄像,他自己拍攝上傳在Facebook上面,米蘭的媽媽和夫人也都一起來看。之前零星聽米蘭介紹過尼瓦佛教,今天則為我們作了詳細介紹。

米蘭每天都在想著還有什麼書可以贈送我們,送到我們都於心不忍,他還在送。如果說這是師長三寶的加持,那麼米蘭的心一定比我更靠近佛菩薩。我們只能一再說:「Thank you very much! Thank you very much!」。

當年鳳山寺迎請藏文大藏經的時候,鳳山寺雖然非常簡陋,但日常師父極盡殷重,請當時在鳳山寺教藏文的一位格西,代表藏傳佛教將經函一一遞給師父,師父身著袈裟,躬身敬受,再由鳳山寺法師們逐一傳遞,送到殿堂。

在傳燈寺,僧眾即使是去搬動一箱書,真如老師都會盯著問:「有恭敬教典嗎?有發願受持嗎?」如果這個法師忘了這樣對待經典,毋庸置疑,接下來就會被老師嚴厲教誡。只有恭敬及真誠發願學習,才會看到老師的喜悅。師父和老師的行誼教誨,弟子們不敢忘記,因此請十六位男女居士晚上一起來米蘭家舉行受贈儀式,以表漢地四眾弟子受持梵語原典之心。

圖:受贈儀式

米蘭的書房兼具客廳功能,恰好容下我們這二十多人及陳列經典的桌子,不大不小。晚上大約八點,我們首先唱誦真如老師作的《梵文四皈依》、《蓮花喻讚》兩首讚頌,以皈依禮敬三寶;之後米蘭一家共誦梵語《般若心經》,我們隨之再誦三遍漢文《般若心經》。正行則由米蘭將他這些天送給我們的典籍及拷貝有梵文寫本照片的硬碟逐一遞交給我們,從法師到居士一一傳送,再由法師敬置於木桌上的黃色僧伽黎袈裟上。最後我們唸誦「願此殊勝功德」及「生生由勝宗喀巴」殷重回向。

居士們同法師一樣,真誠發願受持佛陀全部的教法,強盛的心業力溢於言表,甚至有人激動落淚。如此情景,不假造作,隨儀而生,誠謂不可思議!米蘭一家本就虔誠向佛,此時更為我們這些漢人僧俗對佛陀教法的希求和恭敬動容不已。如果不是師父和老師多生悲願作攝受,始終教導、鼓勵、加持,不用說今日繁忙至極的在家居士,即使是我這樣出家多年、無諸俗務的青壯僧人,也難以發出想要學習佛陀全部教法的希求心,一定會徹底被自己當前的學習能力嚇退,甚至在概念上根本不覺得有必要學習全部佛法。

儀式結束後,米蘭又找出兩本書送給我們,前後六天,合共贈送我們四十六本梵文佛典。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米蘭送給我們的梵典中,有一本《曇無德部比丘尼戒》,屬於漢地遵行的四分律,道宣律祖在《隨機羯磨疏》中說現有的《四分律》漢譯本,譯文不全。因此很期待米蘭送給我們的不僅僅只是戒本,但即使僅僅只是《比丘尼戒本》,也給了我們繼續訪求全本的一線希望。

《佛祖統紀》中有一段公案:「法師子𤀹嘉禾人。初依洪敏師學楞嚴,至動靜二相了然不生有省。聞琅邪慧覺道重當世,趨至其門,值其上堂,即致問曰:『清淨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覺喝云:『清淨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師俯伏流汗,豁然大悟。覺謂之曰:『汝宗不振久矣,宜厲志扶持以報佛恩。』師如教辭去。後住長水,眾幾一千,以賢首宗旨述《楞嚴經疏》十卷,行於世。」

一貧如洗的我,對於米蘭全家的恩惠,無以為報,唯有倍加精進學習教典,發願傳持弘揚佛陀全部的教法。

米蘭父親

就要離開米蘭家的時候,彼此相對無言,傷感充斥在彼此的眼神裡。米蘭看看我們請購的六十四本梵典,隨口問道:「這些書多少錢?」「標籤價。」「哦,太貴了!那不是真正的書價,真正的書價被標籤貼住了。」

「其實我也發現了,標籤價是書本原價的三倍,但沒有辦法,尼泊爾就只有他一家有賣。去年請購十二本的時候,老闆娘死活不肯打折。」我想,那書價是二三十年前標的,現在貴三倍應該是合理的。

「我應該跟你們一起去,我去的話,她會給我比原價還要低一些的價格給我。」

Why?」怎麼會有這麼大差距!不過,米蘭一直全天陪同照顧我們,連跟兒子談話的時間都被我們佔據,這回肯定把他累慘了。我們雖然一下子驚愕於老闆娘的價差,但並不後悔,他處處為我們著想,全力以赴地支持我們的已經事業,我們只有更加感激米蘭。這次把他們家累成這樣,甚為愧疚。

米蘭回答我說:「因為我常去她那裡買書,我父親也是。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只要一聽說又有梵文經典,馬上就跑過去買,而且從來不還價,有時候還會多給錢。乃至來回路上打車的時候,計程車司機要一百,他會給一百五十,如果要一百五十,他會給二百,所以他們都非常喜歡我父親,後來我父親過世了,我去買書的時候,她就會打折給我,有時候司機會不收我錢。他們說,你父親已經付過了。」

米蘭繼續說:「我父親買這些書的時候,都是背著我母親悄悄買的,如果我母親知道了,可能會說這太貴了,或者阻攔他買。」米蘭媽媽一生都全力支持丈夫的復興事業,但他們並不是很富裕的家庭。米蘭也回答我說:「並非每個尼泊爾人去買,都會獲得這樣的優惠。」

隨口一語,再度震撼:他送給我們的這四十六本,都是他父親的眼中珍寶,是他父母親不惜代價、節衣縮食換來的,而且有些書僅只有一本,送給我們之後,他就沒有了。這是一種怎樣的信任和期許?!

1020 金剛師

前天帶我們去找檔案館的金剛師,今天再度陪我們一起出門。在換錢的時候順帶朝禮了瑪哈布達正覺塔,然後到亞撒購取檔案。去參觀極為老舊的凱撒圖書館(Kaiser Library)時,因為負責梵文檔案櫃的人外出了,我們只能隔著黑黑的櫃子看一看這幾百函梵典,保存的狀況一樣令人憂心,無法與亞撒媲美。

這位金剛師跟我們相處時間甚短,但互動得非常投緣,他是目前金剛師中深入研習梵文佛典的兩三人之一,為了能夠深入修行,四處尋求《現觀莊嚴論》等般若波羅蜜多方面的教典,以前曾經有一個研討小組,如今其他金剛師都已過世,只剩下他一個人學習。聽到尼瓦金剛師的現狀,敬佩之餘,倍加酸楚。唯願他們能順利深入教典,實證真義,光顯尼瓦。

圖:與米蘭、金剛師在凱撒檔案館門口

祈願

機場門口的揮手,並不全意味著告別,我們已經再度重逢,身處地球兩端,心思在為對方祈禱,願對方善願成辦,共同為佛陀教法的振興、梵文佛典的存世而努力著!

相信有很多佛弟子會跟我們一樣,期待《梵文大藏經》出世。《摩訶僧祇律》中說:「(迦葉)即語諸比丘言:長老!世尊舍利非我等事,國王、長者、婆羅門、居士眾求福之人自當供養。我等事者,宜應先結集法藏,勿令佛法速滅。」聲聞三藏,史有五百結集、七百結集、千人結集等多次結集;大乘三藏,僅見經論中說:「諸大乘經,是文殊師利、彌勒等諸大菩薩,所共結集。」之後再未聽聞有結集梵語原典之事,而僅有漢藏滿蒙等譯文匯成的《大藏經》。

唯願有心於此的僧信同道,共同祈願《梵文大藏經》的文本蒐集、整理校勘、揀擇編撰、出版發行等事,早日順利成辦。如果您關心此事,願意為譯經院尋求梵文經典提供幫助,我們在此頂禮感恩您。

至誠祈願:

諸凡佛陀聖教未被地,或雖已蒙被護復衰微,

心為大悲所感極撼動,顯揚如是利樂法眼藏。